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嫁给残疾首辅冲喜

一场“贵妃误诊”风波,为救身为太医令的父亲,明琬主动请缨,收拾包袱嫁给了宣平侯世子——

那个在战场上失去了亲人、又断了腿的十八岁阴郁少年,闻致。

他敏感脆弱,阴沉疏离,开口字字如刀,非要将自己和别人刺得遍体鳞伤方肯罢休,像块永远捂不热的臭石头。

而再好脾气的人也有耐性耗尽的一日,明琬寻思着:爱谁谁罢,这块臭石头她不焐了!

她决意离开,还自己和他自由。

却不料身后哐当一声木椅倾倒,闻致狼狈地摔倒在地上,双腿动弹不得,一只手却拼命朝前伸着,像是要攥住什么似的,恶狠狠道:“你若敢走,有朝一日被我抓回,定要让你永生不得安宁!”

明琬回身看着他猩红的眼睛,许久,才轻轻道:“想抓回我,也得要你这腿好起来,一步一步亲自走到我面前。”

五年后,明琬牵着“孩子”伫立雨中,看着那个本朝最年轻的首辅大人撑着伞,一步一步平稳缓慢地朝她走来……

明琬颤巍巍闭上眼。

精彩选段:   

  秋末辰时,太阳还未出山,落叶打了一层厚重的白霜,风冻得人鼻尖疼。

  永乐街清平巷的清幽之处,一座高墙府邸从松柏之中兀立出来,青檐巍峨好不气派,正是宣平侯府。

  此时,侯府的侧门忽的打开,一名大夫模样的长须男子捂着额头连滚带爬地跌了出来。

  似是气急,大夫横眉竖目,风度全无,指着府邸门内骂道:“……果真是个灾星,十足的‘病罗刹’,我不过看在已逝老侯爷的份上才应了约,千里迢迢从洛阳赶来贵府,却无故遭受世子爷驱赶殴打,这世上还有无王法?世子爷的腿我是治不了了,阁下另请高明吧!”

  清晨,街头巷尾已有早起的脚夫、买菜的大娘、卖早点的小推车陆续经过。听到这大夫“哎哟”直叫唤,都停下脚步驻足围观,不一会儿就聚集了一片人。

  路边固定摊位的早点贩子对此见怪不怪了,只摇头叹道:“啧,都流血了!这是第几个被打出来的大夫了?”

  “此处是宣平侯府吧?为何仗势凌人,殴打一个大夫?”说话的是一个年轻书生,外地口音,想必是初来乍到,对长安城诸事不甚了解。

  “不是本地人吧?难怪不知。”

  立即有热心之人解释,三言两语将缘由道来,“说起来,这宣平侯世子闻致还是太后侄孙呢!他十六岁一战成名,率领轻骑七十人就破了北狄王帐,一年光景就胜大小战役十三次,黑甲加身,何等风光神气!”

  “可惜好景不长,少年人终究太过年轻骄傲。去年十月在雁回山,与突厥一战,闻致因轻敌自负而中了敌军埋伏,致使身为主帅的宣平侯和七万部将身死异乡,唯有他一人从尸山血海中爬出,虽侥幸捡回一命,却成了个倚靠轮椅度日的废人!从此呐,就性情大变,越发暴虐古怪,动辄打骂凌虐下人,连给他看病的大夫也不放过……别人都唤他,病罗刹。”

  有围观者嗤笑:“什么‘病罗刹’?依我看就是个灾星,不仅克父克母克兄,还克国运!七万枯骨为他陪葬呐,自雁回山战败,我朝多久没有打过胜仗啦?”

  围观者正议论纷纷,又见一管家模样的中年男子从侧门匆匆而出,提着那大夫的药箱子,不住道歉道:“真是抱歉陈大夫,我家世子近来身体欠佳、精神不济,唐突大夫了!出诊费给您加倍,还请原谅则个!”

  陈大夫摸到了额角的血迹,两眼瞪得越发鼓胀,愤愤抢过药箱啐了声:“哼!竖子如此张狂,活该一辈子瘫着!”

  正骂着,门内兀的传来一个少年的嗓音,低沉喑哑,阴鸷道:“老匹夫,你再多说一字,我割了你的舌头!”

  陈大夫瞬间像掐住脖子的鸭似的,咒骂声戛然而止,只觉一阵凉意从脚底板直窜天灵盖,激起满身鸡皮疙瘩。

  当即不敢造次,狼狈收拾好药箱等物,黑着脸挤开人群而去。

  “世子,外头风冷,小心着凉。”

  管家怅惘低叹,关上侧门,隔绝了众人试探朝里张望的视线。

  见没了热闹,人群讷讷,挑担的挑担,赶路的赶路,陆陆续续散去。

  谁也没有留意,此时小巷青砖墙下的拐角处,一位及笄之年的少女神色凝重复杂,将这场‘好戏’尽收眼底。

  少女身着素色短袄,藕荷色裙裾,烟眉杏目,小脸略带婴儿肥,看上去十分伶俐可人,只是此时却眉头紧皱,咬唇望着宣平侯府的方向,心有郁结。

  “那大夫也真可怜,这以后谁还敢给他家看病呢?”一旁包子脸的小丫鬟嘀咕着,亦是满脸忧色。

  小丫鬟瞥了眼少女的神色,惴惴不安地问:“小姐,您真的要应允皇后娘娘的提议,嫁给宣平侯世子么?双腿有疾不说,还是个吃人的性子,真嫁过去,您可怎么熬完一辈子啊!

  “闻致……”明琬咀嚼着这个名字。

  今日不该来这的。

  亲眼所见他沦落至此,品性凶残恶劣,只是徒增烦扰心慌罢了。

  明琬抵着墙静静地站了会儿,独自抚平纷乱如麻的思绪。良久的权衡,她终是深吸一口气,抬头决然道:“我必须要嫁他!”

  秋风卷起落叶,吹开回忆的尘埃。

  前不久,容贵妃身体有恙,身为太医令的阿爹便举荐了太医署中年轻医官谭医正为容贵妃诊治。

  谭医正是阿爹的得意门生,每季考查都是太医署年轻一辈中的魁首,且最擅妇科小儿之症……可万万没想到,不知哪里出了差错,容贵妃吃了谭医正的药方子不到两日,便见红滑胎了。

  贵妃命在旦夕,天子震怒,革职太医署十数人。而阿爹因为极力举荐“主犯”,有伙同谋害皇嗣之疑,被判了死罪。

  这些日子,明琬日夜奔波,低声下气,该求的人都已求了个遍,可那些叔伯、世交皆避她如洪水猛兽,不愿为阿爹冒险求情。即便有几个受过阿爹诊治的官宦人家松了口,也不过是看在她容貌可人又年幼可欺的份上,想哄她做妾罢了。

  明琬不愿给那些年纪比自己父亲还大,又满肚子肥油的“世伯”做妾,可阿爹的案子又迟迟没有转机。正焦头烂额之际,她忽然想起还有一人或许能救父亲!

  那便是皇后娘娘。

  阿爹说过,多年前皇后娘娘突遇难产,疼得死去活来,可胎儿就是久滞不出。别的太医都陷入了“保大”还是“保小”的僵局之中,若非阿爹挺身而出力挽狂澜,怕早就是一尸两命了。自那以后,母凭子贵,皇后坐稳了六宫之主的位子,还命人送了好些赏赐给阿爹呢!

  更可况,明琬还有个“手帕交”的好姐妹在皇后娘娘身边做女侍医,为其调养驻颜,颇得信赖……

  走投无路之下,明琬只能求好姐妹引荐。

  本是不抱希望的赌局,未曾想,皇后娘娘竟然真的答应见她。

  “实不相瞒,本宫近来为一事苦恼,召你前来,既是帮你,也是帮本宫自己。”

  凤仪殿,皇后垂眸审视殿中跪拜的少女,流露出满意的神色,淡然笑道:“你是药师园的女学生,可会按摩通穴,照顾行走不便之人?”

  行走不便之人……

  是偏瘫之症么?

  明琬不敢问皇后此言何意,只清晰答道:“会。‘针科’和‘按摩’是学医之人首先要掌握的技能。”

  “如此甚好。念在你一片孝心舍下脸面来求本宫,明太医又于本宫有活命之恩的份上,不妨为你指一条明路。”皇后接过贴身宫婢递来的茶水润了润嗓,方徐徐问,“你可知宣平侯府?”

  皇后给她指的路,是嫁给宣平侯世子。

  “宣平侯世子是仁寿宫闻太后的侄孙,年十八,去年一场战败,他虽侥幸捡回一条命,却落下了双腿的残疾。太后心疼他,几次三番催促本宫为世子寻觅良缘,可今时不同往日,门第高的不愿委屈女儿嫁给一个废人,寒门卖女儿的又心术不正,想来不会诚心对待那孩子,彼时太后怪罪下来,本宫也难辞其咎。”

  皇后不紧不慢地说着,将前因后果娓娓道来,“实不相瞒,本宫已差人暗中打探过你的消息,无论家世人品,本宫都很满意。今日见你进退有礼、不卑不亢,想必心性和明太医一般澄澈坚定,没有那些花花肠子,更何况还懂医术,会照顾人。若能应下这门婚事,既是为本宫了结一桩难题,又可救你父亲于囹圄之中……毕竟,有太后为你撑腰,比本宫贸然去求圣上要妥当得多。”

  明琬当即就懵了。

  这实在是个出乎意料的抉择。

  若是别的男子也就罢了,偏偏那宣平侯世子闻致的事,全长安都传得沸沸扬扬,实在有些难堪。

  嫁给这样的人,无异于龙潭虎穴。

  可明琬没有别的选择。

  皇后也知道宣平侯世子比不得正常男子,又叹了声,放缓语气道:“明琬,你可愿意?”

  不再犹疑,明琬握紧五指,一抹眼泪抬头,铿锵道:“臣女愿意!”

  有了皇后的暗中相助,闻太后那关过得异常顺利。

  自闻致的腿坏了后,婚事黄了一桩又一桩,名声渐渐坏了,闻太后本别无所求,只要女方贤淑温良,肯委身照顾一个废人一生,不论门第高低皆可考虑……

  谁成想,皇后送来了这么可人的一个姑娘!

  明琬虽是小门小户出身,但父亲好歹是七品医官,又懂按摩医理,长得更是可爱有福气,一点也不似那些尖嘴猴腮、只会搬弄是非的狐媚子。闻太后对她真真是满意得不行,当即命司天监定下了黄道吉日为婚期。

  因闻致父母双亡,体病多灾,加之三年孝期未满,闻太后和皇后便借“冲喜”之名,做主定了明琬与闻致的婚事。

  十月初八出阁,只有不到二十日了。

  从回忆中抽身,明琬没有心思留意宣平侯府那边的动静。

  只要能救阿爹一命,别说是给双腿残疾的‘罗刹世子’冲喜,就是要她的骨血、她的命,她也毫不迟疑。

  本文转自晋江文学城,原文   第02章出嫁

  宣平侯府。

  传太后懿旨的宦官拢袖躬身,望着轮椅沉默的少年笑道:“听闻明家姑娘温婉贤淑精通医术,与世子真真是绝配,咱家在这先给您道喜了!”

  闻致眉梢不见一丝喜色,垂眼掩盖住眼底的晦暗,双手用力调转轮椅道:“丁叔,送客。”

  “……”未料他反应如此冷淡,道喜的宦官笑容一僵,尴尬起来。

  丁管事取了银子打发宦官,送走传旨的宫人后,这才急匆匆回到府中。

  到了廊下,他又情不自禁地放轻脚步,望着花厅中静坐的孤傲少年许久,方低声试探唤道:“世子,这婚事您……”

  “我对心术不正的女人没兴趣。”闻致背对着坐在轮椅上,满是秋末初冬的萧索,用近乎残忍的语气自嘲道,“若非带着不可告人的目的,谁愿意嫁给一个性格暴虐的残废?”

  “世子何必妄自菲薄?”丁管事叹了声,措辞道,“何况这是赐婚,既是无法拒绝,便莫要伤了太后的心。若说这世上还有谁对您牵肠挂肚,除了已出嫁的大小姐,也只有太后娘娘了……”

  ……

  闻太后的动作很快。

  婚期定下的第二天,宣平侯府将聘书连同明承远一同送到了明宅。

  皇帝改了圣谕,赦免明承远死罪,只革去太医令之职,罚一年俸禄,降为医监。

  这已是最好的结局。

  只是历经半月的牢狱之灾,明承远原本就清瘦的身躯更是形销骨立,几乎成了寒风中空荡荡的衣架子,形容也憔悴了许多,两鬓更添霜白,明明才不惑之年,却要拄着拐杖才能勉强站稳。

  父女俩一见面,俱是红了眼眶。

  “琬儿,你糊涂啊!”明承远将拐杖重重往地上一顿,额角筋脉突起,短须微颤,涨红了脸痛心疾首道,“糊涂啊,我儿!你怎可为了为父这残朽之躯,而舍下自尊去求宫里的人?你应允宣平侯府的亲事,无异于与虎谋皮,将自己往火坑里推!”

  明琬垂首站在门口,想给明承远诊治伤势,却又不敢向前。一时间心酸委屈,千言万语不知该从何说起。

  一想到精心呵护了十五年的掌上明珠就要落入那竖子手中糟蹋,明承远不禁悲从中来,淌下两行清泪,嘶哑自责道:“想我杏林中庸碌半生,到头来还要靠卖女儿苟活性命,这叫我有何颜面去见你九泉之下的母亲!”

  提及去世多年的母亲,明琬亦有些心酸。

  “阿爹,这亲事是我擅作主张订下的,怎能说是您‘卖女儿’呢?您往好了想,宣平侯府虽因一场败仗而没落了些,但依旧是世家大族,旁人求都求不来的姻缘呢,我嫁过去并不算辱没自己。”明琬吸着鼻子,眼睛红红,却仍努力挤出一个故作轻松的笑来。

  明承远长叹一声,连连摇头:“爹何曾趋炎附势,以门第高低看人?且不论那宣平侯世子已残了双腿,便还是那孔武有力的少年战神,我也断不会同意这门亲事!去年底,我曾奉圣命前去宣平侯府看诊,亲眼所见他是何等阴冷的脾性,杀伐气太重,这样的人怎会是你的良配?爹宁愿你嫁个老实忠厚的平凡小子,也不愿你羊入虎口,去遭这等罪!”

  说到激动处,他又猛烈咳嗽起来。

  这话又勾起了那日躲在墙角的所见之景,明琬一颗心像是吊在悬崖上似的忐忑。

  可开弓没有回头箭,她已经不能回头了。

  “便是罗刹恶魔,我敬而远之,总不会吃了我……如今事已成定局,只要人活着,一切都会好起来的。”

  只要活着,都会好起来的。

  她心思恍惚地喃喃,也不知是在宽慰阿爹还是在安慰自己。

  日子一晃而过,随着秋尽冬来,枯叶落尽,院中聘礼贺礼越堆越多,每日各色人等来来往往,婚期也渐渐逼近了。

  可并非每一场婚事,都是值得欢庆的。

  有好几次,明琬看见父亲站在母亲的画像前出神,遗落一声又一声沉重的叹息。

  尽管对这桩婚事百般无奈不满,明承远依旧偷偷托人将蜀川老宅的房舍卖了,加上压箱底的积蓄,给明琬换了份丰厚的嫁妆。

  出嫁那日,明承远望着身穿嫣红婚服,面若桃李却稍显稚嫩的女儿,满眼的湿红血丝。

  他一字一句道:“你娘去世后,有人劝我,只需将你关在闺阁中学《女诫》和女红即可,说‘女子无才便是德’。但我依旧选择教你读书识字,带你甄别草药、研读医书,是想着将来若有朝一日我不在了,你识文断字、通晓岐黄,有一技傍身,不会被夫家看轻,或是被旁人欺负了去……”

  “阿爹……”明明不想哭,一开口却止不住发哽。

  明承远抬手,示意她勿要言语,继而缓缓道:“若嫁去那边受了委屈,别忘了还有爹在这;即便爹不在了,你也不必逆来顺受轻贱自己。时刻记住,你与寻常女子不同。”

  明琬将嫁妆礼单紧紧贴在胸口,直熨烫得心中炙热。她眼神坚定澄净,努力笑着,一如往常那般阳光明朗:“阿爹放心,女儿的脾气随您来了,不会让自己受委屈的。”

  她暗自发誓,不管嫁过去是刀山还是油锅,她都要好好活着,方不负阿爹这拳拳爱女之心。

  下午,宣平侯府迎亲的队伍来了。

  明宅前挤满了人,男的女的、老的少的,看热闹的比祝福的多,嗑着瓜子肆无忌惮地闲话:“前儿还是罪臣之子,今儿就成世子夫人了,可见麻雀捡高枝也能变成金凤凰!”

  “只是送过去给那‘病罗刹’冲喜罢了,谁知能活过几日呢?那位爷十六岁就打过仗杀过人,如今残了,更是喜怒无常。”

  “宣平侯都殁了,皇上不过是看在太后的面儿上,才留着宣平侯世子的虚名,也不让他承爵,说不定待仁寿宫那位驾鹤西去,连这恩赐虚名也是要收回去的,能富贵几时?”

  “正是这个理儿!宣平侯世子克父克母克兄,说不定还克妻呢!可惜了这姑娘,白白嫩嫩十五岁的年纪……”

  锣鼓喧天中,明琬头上盖着红纱绣金的盖头一步一步迈出门槛,视线朦朦胧胧看不真切,只觉喧闹声吵得人耳朵疼。那些粗鄙的妇人说话没个分寸,刺耳得很,若不是今日出嫁,明琬不想在闻家人面前失了礼数,定是要掀了盖头当面与她们辩上八百回合才罢休。

  她担忧地看了眼身侧的明承远,隔着清透的红纱盖头,只见他面容肃然,议论声越大,他越是将腰挺得越发笔直,仿佛劲风浪潮中一株永不屈服的苍松。

  好在锣鼓鞭炮齐鸣,很快盖住了不和谐的琐碎奚落。

  来接亲的是闻府的丁管事,而新郎闻致却并未到场。

  花轿前,丁管事连连拱手致歉,朝明家父女解释道:“我家世子身体不适,不宜出门。未能亲自来迎接夫人,让丁某务必代为致歉,还请夫人和丈人见谅!”

  明承远淡淡回以一礼,沉着脸并未说话,显然是心有不满。

  丁管事尴尬一笑,忙亲自撩开轿帘,转向明琬恭敬道:“夫人,请。”

  明琬回身看了父亲一眼。

  明承远眼有泪意,紧抿的唇线几番蠕动,方挥手示意道:“去罢,务必小心。为父随后就到。”

  明琬压住鼻根的酸涩,拜别父亲,在青杏的搀扶下进了花轿。

  花轿颠簸摇晃,一路吹吹打打热闹非凡,明琬心中却空空荡荡的。不知过了多久,轿子停了,有人高声唱喏:“宣平侯府到!新妇落轿——”

  明琬攥紧了袖子,深吸一口气,又徐徐吐出,这才下轿站稳。

  抬眼望去,只见石阶玉狮,朱门大开,红毯从外门一路延伸进去,像是望不到尽头似的,一如她前路渺茫。

  定神,过火盆。

  到了拜堂的大厅外,明琬袖中的五指绞紧,不知为何又有些焦灼不安起来。她忍不住去想那残了双腿的少年是何吃人的模样……

  然而进了大厅才发现,新郎并不在。

  宣平侯夫妇早亡,高堂之上只坐着明承远一人,而左边则站了位年轻温婉的小妇人。隔着盖头,明琬看不清年轻妇人的脸,正在心中揣测她的身份,就见对方莲步轻移而来,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:“弟妹勿要紧张,我是闻致的长姐,你兴许听说过我。”

  明琬自然听过。

  闻致有个已经出嫁的姐姐,叫闻雅,嫁的是昭平伯家的嫡长子沈兆。

  去年那场败仗,死的七万人中也有沈兆。

  明琬心中惋惜,对闻致的印象又添了一层阴翳:真是罪过!若非雁回山一战自傲轻敌,这位如春水般温柔美丽的姐姐怎会做了寡妇?

  新郎迟迟没有露面,自然无法拜堂,眼看着满堂贺喜的宾客,闻雅脸上也面露焦急,悄声问小厮道:“世子爷呢?吉时快误了,怎的还不见来?”

  正说着,丁管家匆匆进门来,擦了擦满额大汗,朝闻雅轻轻摇头,满脸无奈苦色。

  闻雅眉头一皱。

  闻致若不想来拜堂,便是天塌地陷,刀剑架脖,他也绝不会来的。

  意识到不对劲,厅中的道喜声渐渐平息,取而代之的是嘈嘈私语,议论纷纷。

  明琬独自站在厅堂中,身边新郎的位置始终空荡,越发显得墙上张贴的双喜字嘲讽万分。

  一场没有新郎的婚宴,多稀奇!

  明琬并不想尴尬站着,被众人当猴戏看刷,遂定了定神,自顾自跪拜,朝着高堂之上的明承远郑重叩首。

  新娘子竟然一个人拜堂啦!众人轻轻‘咦’了声,已是惊讶大过戏谑。

  明承远铁青的脸色稍霁,连连颔首,望向女儿的眼神蕴着微微的赞许。

  仪宾一愣,很快反应过来,高声唱喏活络气氛:“一拜天地,二拜高堂——”

  之后,明琬被直接送入洞房,只余管事和闻家长姐在厅中解释,多半又是什么“身体不适”“日后再补上全礼”的托词……

  随它去,明琬懒得管。

  窗外黄昏的余晖收拢,暮色四合,红烛泣泪,摇曳着昏黄的光。

  吱呀一声门开了,侍婢青杏探出颗脑袋进来,细声唤道:“小姐,是我。”

  明琬眼睛一亮,打起精神道:“吃的带来了么?”

  青杏猫着腰进房,掩上门,鬼鬼祟祟从怀中掏出油纸包着的酱牛肉和糕点,打开递到明琬面前:“带来啦!”

  明琬的确饿得不行,也不计较这些东西甜腻,撩开盖头捻起一块糕点就往嘴里送,咬上一口,那细白的奶糕上便沾上一圈殷红的口脂印。

  “外头情况如何?”她问。

  青杏想了想,扳着手指头说:“闻家姐姐去劝新姑爷了,丁管事在招待宾客,老爷也已经回去了,看样子还是很生气。”

  说着,青杏替自家主子打抱不平起来,叉腰愤然道:“唉,新姑爷也真是的,纵是腿脚不便,新婚之日总该露个面的呀!”

  事到如今,明琬已不对闻致抱有任何期待,印象差到极点,反倒有种破罐破摔的淡然。

  她垂眼道:“左右我爹的事解决了,他不来见我最好。若是他厌我烦我,将来再一纸休书赶我出去,反倒是我的造化……”

  正说着,对面厢房传来细碎的说话声。

  “我不去见她!”是那熟悉的少年音,冰冷漠然,“你们娶进来的人,你们招待。”

  “阿致,你还要逃避到何时?”闻雅的声音响起,带着些许小心翼翼的恳求。

  少年又说了什么,屋内传来一声尖锐的瓷器碎裂声,伴随着闻雅的惊呼。

  “阿致,你……”再开口时,闻雅的声音已有些哽塞微颤,“你就当是为了死去的人,为了阿姐,好么?”

  争吵声戛然而止,四周又归于死寂。

  明琬拿着半块糕点,与青杏面面厮觑。

  青杏‘呜’了一声,方才的愤然气势瞬间消散,抱着床柱瑟缩道:“小、小姐,那边是不是打起来了?新姑爷这阎罗般的脾气,以后咱们的日子可怎么过呀!”

  话音未落,明琬听到有辘辘的声响靠近,像是马车轱辘碾在地上的声响,可又比马车声小很多……

  还未来得及思索这古怪靠近的声响从何而来,便听见哐当一声响,门被人从外推开。

  明琬骤然被震得一哆嗦,手里的糕点咕噜噜滚到地上。她下意识抬头望去,只见门外一人坐在木质轮椅上,冷漠的眼睛直直地刺向她,阴沉沉没有一丝活气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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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本文转自晋江文学城,原文   第03章闻致

  这是闻致。

  明琬嫁过来冲喜的夫君。

  第一眼乍看,明琬很难形容他的长相气质,只觉这少年的皮相过于苍白,浓淡适宜的长眉低低压在森冷的凤眸之上,折剑般的薄唇紧抿,透出几分寡情凉薄来,便是身穿一袭大红的婚袍,也难掩他身上隐隐的凌厉之气。

  更遑论,他的手背还淌着血,像是飞溅的碎瓷片所伤,绽开一线猩红,阴鸷非常。

  闻致像是没有看到手背上的划伤,双手搁在轱辘上,艰难地推动轮椅上前。

  阴暗褪去,烛火的明光层层落在他的身上,看得仔细了,明琬才发现他其实生得十分俊美。

  大概为了方便闻致出行,府上房舍并未安置门槛,而是平坦通向里外。只是木质轮椅到底笨重,推动起来很费力气,闻致手背上青筋微微突起,伤口崩开,血流得更厉害了。

  木轱辘碾过掉在地上的那半块糕点,稳稳停在明琬面前。

  压迫感极强,冷得人心尖打颤。

  明琬嘴角还挂着糕点屑,抿了抿唇,愣愣地看着那浑身散发出沉郁敌意的少年,一口糕点要上不下地卡在喉中。

  “嗝!”她有个坏毛病,一过度紧张就会打嗝。

  闻致的眉头皱了起来。

  “姑娘,盖……盖头……”床柱旁,青杏颤巍巍地细声提醒她。

  明琬回过神来,忙手忙脚乱地将撩起的盖头重新盖好,视线阻挡,不用看闻致那张侵略感极强的脸,胃中果真舒坦了许多。

  她记得,只待新郎为她挑起盖头,再饮交杯酒,这礼就算是成了。

  可闻致并没有要掀她盖头的打算,对桌上绑着红绳的一对酒樽也不闻不问。

  他满眼疏离阴郁,凉薄苍白的唇轻启,猝不及防地问:“你嫁过来,是为你爹?”

  未料他开口第一句竟是问这个。

  怔了怔,明琬选择说实话:“是。”寂静中,她咽了咽嗓子,又问,“世子如何知道?”

  闻致垂下眼,眼下落着一层阴翳的暗灰色,说:“我是有腿疾,又非聋了,‘卖身救父’这等精彩的故事,岂能不知?”

  他一语道破,毫不留情,明琬像是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,脸上忽的一阵针刺般的热辣,又顺着四肢百骸退了个干净,只余满身寒意。

  松开紧张绞动的手指,明琬缓缓抬头,隔着嫣红朦胧的轻纱盖头与闻致相望,忍不住回了嘴:“不论我为何而来,都是太后娘娘亲自赐的婚,三书六礼明媒正娶。何况你我这种情况,当属各有所需,谁也别嫌弃谁。”

  指尖一滴血滴落,闻致冷声说:“我小瞧你了。你可知上一个这般聒噪之人,是何下场?”

  强大的压迫感袭来,仿佛坠入深潭之中,冷冰冰难以呼吸。

  明琬胸口起伏,半晌无言。

  “这桩婚事,本非我所愿。”闻致墨色的眸如一潭死水,映不出半点暖光,“你的目的已然达到,以后最好少来烦我,否则……”

  明琬立刻道:“好!”

  闻致显然没想到她会应允得如此爽脆,竟默了会儿。

  明琬按捺住怒意,怕他没听清,又稳稳重复一遍:“我说,好!井水不犯河水!”

  闻致看着她,似是在分辨这句话的真假,抿了抿唇线道:“最好是这样。”

  洞房之中,他一刻也不想多待,用力调转轮椅方向,缓慢地推了出去,唯余明琬坐在房中,情绪波涛似的翻涌。

  闻雅想必一直在外头观望,见闻致这么快出来,讶异道:“阿致,你怎的就出来了?”

  “我已经如阿姐所愿,和她打过招呼,说过话了。”闻致淡漠道。

  冷风灌进新房,床幔鼓动,烛火明暗不定,敞开的门扇被夜风刮得吱呀哐当的,像一张无情嘲笑的巨嘴。

  闻致那冰冷锋利的话语如刀子般扎在她心中,又气又闷。她忽的一把扯下凤冠上的红纱盖头,揉成一团愤愤地扔在床榻上。

  气煞人也!

  他那是来打招呼么?分明是羞辱,是威胁!

  “小姐,你别生气,”青杏也被闻致吓得不轻,忙向前给气得冒汗的明琬扇风,呜咽道,“大不了,以后咱们见他绕道走就是了。”

  “不待见我也没什么,毕竟是我自作主张,只是他那态度着实伤人,我一时忍不住,回了他几句……”明琬泄气地垮下双肩,十分后悔自己方才的失控,有负父亲的教诲。

  笃笃笃——

  小心翼翼的叩门声传来。

  只见闻雅提着一盏纱灯站在门口,美目尚且有些湿红,想必是刚哭过,担忧道:“阿琬,你还好么?”

  如今没了盖头的遮挡,视线清明,明琬才发现闻雅生得十分美貌,眉眼间与她弟弟闻致有六七分相像,只是更柔和些,江南春水似的清丽。

  也不知都是同一个爹娘生的,姐弟俩性子气质为何相差如此之大,简直一个在天,一个在地。

  闻雅脸上的歉疚和担忧并非作假,明琬整理好心情,起身行礼道:“阿姐,我没事。”

  “快起来!你是世子夫人,不必向我行礼的。”闻雅忙扶起她,拉着她的手一同坐下,又命侍婢端上粥水和各色精致的糕点、小菜,盛了一碗亲自送到明琬手中,温声道,“折腾了一天,阿琬定是饿了。你初来府上,我也不知你喜好什么、忌口什么,就让厨房随意弄了几样,你先将就着吃些垫垫肚子,别饿伤了胃。”

  闻雅说话句句温柔,字字恳切,明琬搅着碗中晶莹的粥水,心中的不平之气消散不少,忙道了谢。

  喝了几口,她忽的抬起头来,眼中闪烁着赤子般的真诚,笑道:“阿姐,你真好。”

  闻雅以袖掩唇,也轻笑起来。她道:“我一见你,就像是见着了亲妹妹一样。只是可怜你这么好一个姑娘,要嫁来我们家……”

  说着,她眼圈又有些红了,浅叹一声,换了副轻松的口吻道:“阿致那小子,定是气你了,你千万别和他计较。其实,他以前不是这样的,只是……罢了,说这些作甚?阿琬快吃,吃呀!”

  关于闻致的事,闻雅并未说太多,但明琬大概能猜到:十有八九是捧得越高,跌得越惨,困在心结中走不出,渐渐成了魔……

  洞房花烛夜,明琬是一个人睡的。

  她素来认床,睡在过分柔软的绸缎被窝中,只觉浑身不自在,辗转许久未眠,只得将床幔一撩,低声唤道:“青杏!”

  外间亮起一盏烛火,青杏揉着惺忪的睡颜道:“小姐,何事?”

  “我睡不着,你上来陪我吧。”明琬掀开被褥,拍了拍身侧的位置。

  明琬向来没有什么小姐架子,与青杏名为主仆,实则更像姐妹,常挤一张榻睡。

  但今时不同往日,洞房喜床,焉有丫鬟上去的道理?

  青杏有些踟蹰,朝门口张望一番:“小姐,这不妥……”

  “有何不妥?都后半夜了,不会有人来。”何况,闻致必是厌极了这桩婚事,又半身不遂,怎么可能有兴致来洞房?

  青杏拗不过明琬,只好吹了灯,小心翼翼地沿着床榻边沿仰躺。窗外灯火阑珊,影影绰绰一点昏光,熨烫着两位少女的心事。

  “唉。”明琬忽的长叹一声。

  “唉。”青杏也跟着叹了声。

  主仆二人睁眼看着黑漆漆一片的陌生帐顶,有一搭没一搭地絮叨许久,这才枕着四更天的梆子声沉沉睡去。

  第二日醒来,才发觉下起了小雨,

  按礼,新妇进门的第二天要早起,给公婆奉茶。但宣平侯夫妇已经不在人世,明琬跟着闻家阿姐的指引,去神堂的灵位前露了个面,祭三杯酒。

  闻家先祖的灵牌像是一把把尘封的剑伫立在神台之上,线香袅袅,诉说往日峥嵘。

  闻致也在,依旧坐在木质轮椅上,眼中落着一层深刻的阴翳,黑沉沉叫人看不透。

  祭拜完先祖,明琬退在一旁,与闻致相隔甚远,不安的视线落在相反的方向,刻意不去看那个冷情冷脸的人。

  闻雅的视线在二人间转了一圈,而后轻笑着,牵住明琬的手将她拉到闻致身边,有意撮合小夫妻俩道:“我做了云英面和桂花汤,早膳大家一起吃吧!”

  明琬对闻致的印象着实不佳,被硬拉着站在他身侧,颇为不自在。看在闻家阿姐的面儿上,她只得腼腆笑笑,应允:“好呀。”

  闻致眼下一圈疲青,累极般淡漠道:“阿姐先吃,我身体不适,不奉陪。”

  “阿致,不吃饭怎么行……哎!”

  闻雅欲劝,闻致已自顾自调转轮椅,缓慢推行出去了。

  檐下滴雨,明琬看着他清冷疏离的背影,在心中轻哼了一声。

  她最不喜这种人了,自己不痛快,就要弄得周围所有人跟着他一起不痛快。

  本文转自晋江文学城,原文   第04章跌倒

  厅堂之中,早膳馨香丰盛,却只有闻雅与明琬相对而坐。

  “阿琬,你尝尝这个。”闻雅体贴地给明琬夹了一块荷花酥,自己没吃,只偶尔望着闻致居住的东院暖阁出神。

  明琬夹住荷花酥细细咬了一口,赞道:“好吃!”

  闻雅蹙起的柳眉这才舒展开来,温婉笑道:“真的么?以前阿致也最爱吃我做的荷花酥……”

  声音戛然而止,闻雅掩饰般,将剩下的一碟荷花酥尽数推到明琬面前,轻声说:“阿致自小心高气傲,性子倔,让你见笑了,但他并非好歹不分之人,时间一长自会想通。”

  明琬摇首一笑,并无怨怼之色。

  正巧丁管事进门,来向闻雅复命。

  “送过去的早膳,他吃了么?”闻雅问。

  丁管事答道:“世子说要看会儿书,暂且搁在一旁,他饿了自会取用。”

  “药呢?”闻雅又问。

  丁管事摇了摇头。

  明琬在一旁听着,一听到“药”便老毛病犯了,下意识问道:“他吃的什么药?”

  丁管事道:“回少夫人,不过是茯苓、甘草、人参和枣仁配成的安神汤。自去年出事以来,世子的睡眠便十分糟糕,常半夜惊醒,通宵不眠,看了许多大夫也无用。”

  “我险些忘了,阿琬不是会医术么?瞧瞧,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,得来全不费工夫,依我看,那些胡乱开的药方子也不必吃了,现成的大夫就在府中,何须病急乱投医?”

  说着,闻雅拉住明琬的手恳切道:“阿琬,阿姐有个不情之请,还请你看在太后娘娘的面儿上,多多照拂阿致的身子。”

  明琬心想:你们放着那么多太医、名医不求,反倒求我这个小小的药园生,这才叫“病急乱投医”……

  何况闻致那人,一言不合就会出手揍大夫的。

  但面对闻家阿姐殷切的眼神,她亦不忍拒绝,半晌轻轻打了个嗝,支吾应道:“按理,这本该是我的本分,可我毕竟只是一介小小药园生,连女侍医都暂未考上,实在不敢班门弄斧。”

  “我倒听说,你未考上女侍医,是因为年纪还不满十七岁,并非医术不精。”见明琬窘迫,闻雅轻笑,放缓声音道,“不急,来日方长。”

  用过早膳,丁管事已召集府中下人,一齐肃立在厅外拜见侯府的新主人。

  出乎意料的,偌大一个宣平侯府,下人却是少得可怜,杂役小厮,侍婢厨子,浆洗缝补的大娘,上上下下加起来也不到二十人,当真是门庭冷清。

  丁管事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,解释道:“自侯爷和老夫人去后,下人们散了十之六七,已大不如从前了。”

  说着,他命人奉上府中账簿和调动银两的令牌,恭敬道:“以前是受老夫人临终之托,丁某才暂管府中大小事务,如今您来了,这些自然是要物奉原主。”

  明琬小门小户出身,从未管过钱银账目,可不敢接这烫手山芋。何况,她不想让闻家人误以为她是为钱势而来,遂谨慎婉拒道:“我年纪太轻,只会行医辨药,并不会持家之道,还是按照老夫人的安排,照旧才好。”

  两人推辞来推辞去,一旁的闻雅见了,温声提议道:“依我看,府内大小事务及收支还是丁叔管着吧,待阿琬适应些再慢慢教会她,也不迟。”

  丁管事这才作罢。

  闻雅又从侯府原有的侍婢中挑出一位相貌干净温和的来,送到明琬身边道:“她叫芍药,是个能干之人,以后就和青杏一同服侍你,这样才周全。过几日,我便要回洛阳夫家,阿琬若有需求,尽管同芍药或丁管事说,他们自会安排的。”

  明琬心中熨帖,一一应允。

  绵绵的冬雨一早上没停,蒙蒙地飘着。

  闻雅有事出门去了,丁管事在核查各府送来的贺礼名录,大家各司其职,唯有明琬初来乍到也找不到消遣的事儿做,便坐在窗边发呆。

  窗扇上的大红喜字依旧鲜亮,芍药进来添了炭火,见明琬趴在窗边小桌上出神,怕她思家,便寻了个话题请示道:“夫人陪嫁过来的物件还在偏厅的空房中放着呢,可要奴婢们替您收拾妥当?”

  明琬果真来了兴趣,点头道:“也好。只是,我带来的那些医书典籍和药杵瓶罐有好几箱,必定是要妥善安放的,不知有无地方给我做个临时的药房?”

  红芍挽起袖口,道:“夫人尽管放心,咱们府上别的没有,就是空房多,您要哪间都可以。”

  明琬起身,环视厢房内外一圈,而后指着外间的置物架道:“不必远了,书籍物品就放在外间即可,好方便取用。”

  芍药做事极为干练,同青杏一起按照单子清点了物件,确定没有遗失,便指挥仆役将明琬的物品箱箧和药具搬去厢房外间,一一整理归类。

  其中有几本草药古籍是极其珍贵的孤本,因年代久远,书页十分脆弱,明琬不放心别人搬弄,便亲自护在怀中送去厢房安置。

  这细雨着实恼人,打伞显得多余,不打伞又会飘湿头发。明琬贴着九曲回廊避雨,走着走着便寻不着来时的方向,抱着书籍四处张望,只见高墙大院,芭蕉怪石,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下人。

  不多时,雨下得大了些,冷气氤氲,明琬索性站在廊下避雨。

  正望着这处陌生的屋檐出神,忽然听闻一墙之隔的院落传来哐当一声巨响,似是什么重物跌倒在地。

  来不及细想,她抱着书摞循着声音传来的方向快步走去。

  沿着回廊走七八步,转过墙角,可见一月洞门,哐哐的细微声响伴随着人的喘息声从门后小院中传来。

  明琬立在门边,忽的停了脚步,屏住呼吸。

  冷雨潇潇,翠竹丛立,清幽的小院石径上,笨重的木质轮椅侧翻在地,闻致满身湿泞,狼狈不堪,正用一手撑在冰冷湿滑的地面上,另一只手努力去够倾倒的轮椅,试图将其扶正,用自己的力量站起来。

  可他的双腿就像是两截沉甸甸的死木,根本不听使唤,尝试了好几次都没有成功。

  他喘息着,额发散乱,湿淋淋地搭在眉间,遮住了他如这冬雨一般冰冷晦暗的眼眸。兀自在雨水中挣扎了会儿,他忽的愤恨握拳,狠狠砸向石板地面,咚的一声闷响,雨水四溅,血迹顺着他破皮的指骨晕散开来,触目惊心。

  这时候也来不及计较什么讨厌不讨厌的了,明琬下意识想去搀扶他,又思忖是否叫下人过来帮忙较为妥当……正犹豫间,便见一阵冷风袭来,卷起她怀中的书页哗哗作响。

  闻致听到声响,猝然抬起一双湿冷的眼睛来,直勾勾地刺向她。

  这下尴尬了,走也不是,留也不是。

  闻致趴在雨水中,目光如刀般尖刻,苍白的唇几乎抿成一条线,湿透的身形剧烈颤抖起来,似是冷极。

  明琬不再犹豫,将书摞小心翼翼地搁在廊下干爽处,而后小跑冲入雨帘中,弯腰去搀扶倒在地上的闻致。

  初冬的雨水真冷啊,落在脸上针扎般,然而比雨水更冷的,是闻致的指尖。

  “滚……”他忽的用力打开明琬的触碰,声音因情绪激动而显得喑哑无比。

  他力气极大,又因盛怒而不知收敛,明琬踉跄一步才站稳。

  她有些诧异,还欲再搀扶,然而指尖还未触碰到闻致的衣裳,便撞入一双阴冷发红、富有敌意的眼睛中。

  额前散乱的湿发垂下,发梢滴水,他急促喘息,手背筋脉突起,咬着牙狠声低吼:“滚开!”

  明琬这才明白,他并不是因为寒冷而颤抖,而是因为极度的屈辱和愤怒。

  他的自尊不允许他如此低贱,向一个他看不起的女人摇尾乞怜。

  好心当做驴肝肺,明琬也生气了,咬着下唇瞪了闻致一眼,转身就走。

  然而走到月洞门下,她又停下脚步,气冲冲折了回来。

  闻致没想到她还会回来,面上痛楚之色未散,流露些许隐忍的脆弱。

  明琬没看他,只费力将轮椅扶正,忍着脾气道:“我若滚开,你就得一直趴在地上,还嫌不够丢人吗?还是说,你想让我大声唤别人帮忙,让所有下人都来围观你这副模样?”

  被戳到了软肋,闻致气得不轻。

  他忽的抬头,原本苍白的脸更无血色,简直就像是从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,犹做困兽之斗,只抖着唇喑哑道:“你敢!”

  本文转自晋江文学城,原文   第05章同行

  闻致这样的人,即便残了也是心高气傲的,怎会容忍旁人围观自己这副无能为力的样子?

  若是没有自尊心作祟,他跌倒时就该喊人了。

  摸准了这一点,明琬反倒平静了心情,望着他隐忍愤恨的眼睛道:“所以,是要我帮你,还是我叫别人来帮你?多一个人看到,可就多一分难受。”

  闻致就这样盯着她,眼中像滚着火,又像是凝着冰,薄唇死死抿成一线白。

  明琬知道,他宁可摔死,也不肯求人的。

  她平缓道:“我不是在可怜你,也不是要看你笑话,就算是路边的陌生人跌倒,我也照扶不误。”

  再次碰到闻致的手臂时,依旧能感受他肌肉的僵硬和抵触,不过到底没有再恶声推开。

  想必是常用手臂推轮椅或取用东西的缘故,他看起来劲瘦,上身的肌肉却是十分健壮有力,倚在明琬肩上像是一座沉重的山。

  明琬咬牙,几乎是用尽了吃奶的力气才勉强让闻致“站起”些,使其能顺利够到轮椅,缓缓将上半身挪进去。

  大冬天的,不过半盏茶的时间,两人都已是满头热汗。

  “世子?哎呀,这是怎么回事!”路过的丁管事看到如此场景,大骇。

  见有人来,闻致忽的推开明琬的手,沉默着挪到轮椅中坐稳,摆放好双腿,背脊挺成一道倔强的直线。

  明琬被他甩开了手,不由退开一步,使劲擦干净手掌心沾染了泥水和血渍,心道:还真是个“过河拆桥”的负心人!

  丁管事已撑伞跑过来,望着浑身湿透、狼狈不已的闻致,简直无从下手,焦急念叨道:“是跌着了么?世子爷要出屋子也应该告知下人一声,这大雨天的,一个人出来多危险,还好有少夫人在……”

  闻致的脸因淋雨而成了冷玉一般的颜色,哑声打断丁管事的絮叨:“回房。”

  丁管事应喏,将唯一的纸伞递到明琬手中,感激道:“有劳少夫人了!您快撑着伞回去,让丫头们伺候换身干爽的衣物,女孩子家可淋不得冷雨啊!”

  明琬望向闻致。

  闻致垂眼调开视线,唇线紧抿,指骨上新伤叠旧伤,淋了雨,泛起一层白。

  明琬便接过雨伞,腼腆道:“丁管事,厢房如何走?”

  “出了回廊右拐,穿过有芭蕉的小院子就到了。”丁管事不放心,“我叫个下人送您回去……”

  “不必啦。”明琬笑着婉拒,转身出了院子,抱着书摞小跑着远去,藕粉色的裙裾在靡靡秋雨中荡开一抹鲜亮的弧度。

  回到厢房,芍药迎了上来,长松一口气道:“夫人是迷路了吗?奴婢正要去寻您呢!”

  青杏替她收拢雨伞挂在门外沥水,诧异道:“小姐,您的头发怎的湿了?淋雨了吗?”

  芍药忙不迭用帕子帮明琬擦拭,皱起眉说:“呀,不得了!快去烧热水泡澡,千万莫要风寒了!”

  洗了个热水澡,驱散一身寒意,明琬舒服地喟叹一声,自己配了几味药熬姜汤,忽然听见外间的芍药惊呼一声。

  明琬忙撩开帘子出去,问道:“怎么了?”

  芍药手忙脚乱地将一本摊开的书合拢,红着脸支吾。一旁的青杏嘿嘿笑着戳了戳她的脸,解释道:“小姐,红芍姐姐不小心翻开您的《针灸腧穴_图经》,被那些不穿衣服的小人图吓到啦!”

  这么一打趣,明琬那种离家的陌生感消散了不少,也笑了起来,故意问道:“芍药,你多大了啦?”

  “十七了。”红芍细声说。

  明琬走过去,将那本图经抽出来,盘腿坐在柔软的地毯上津津有味地研读起来,“比我还大呢,怎的这般胆小?医者不分性别,所见唯有疾患,这些不穿衣服的小人对我们而言与花花草草无异,有何可怕?”

  芍药拍拍胸脯,放下心来:“原来如此,吓了奴婢一跳,还以为是什么禁、书……”

  明琬尚不经人事,闻言抬头好奇道:“何为禁、书?”

  芍药自然不敢回答,忙不迭岔开话题,问道:“夫人学医,也看过这些图画么?”

  明琬道:“不仅看过,还摸过呢!针灸按摩时,都是要脱衣裳的。”

  青杏张着嘴呆呆的,芍药却是臊红了脸,忙道:“夫人快不要说了,怪不好意思的!”

  明琬以书遮面,笑得前俯后仰起来。

  女孩儿们无忧无虑,也不顾忌主仆的束缚,肆意玩闹,清脆的笑声隔着一庭小院和一堵墙都隐约可闻。

  暖阁中,清光淡薄,丁管事将一碗热腾腾的姜汤搁在闻致身边的小桌上,两手交握搁在身前,听着隔壁小院的欢声笑语,忍不住感慨道:“夫人的性子真好啊,特意煮了姜汤送来呢!这年纪的姑娘最是美好,三月桃花似的,说起来,咱们侯府多久没有听过如此明朗的笑声了?”

  炭盆火星哔剥,姜汤热气氤氲,闻致已换了身墨青色的束袖袍子,目光落在手中的书卷上,充耳不闻。

  丁管事有意撮合小夫妻俩,顿了顿,试探着问:“雨停了,我推世子出门走走吧?”

  闻致眼也不抬,冷漠道:“把门窗关上。”

  “世子……”

  “出去,丁叔。”

  丁管事无奈,只得关上窗子,只留一条通风的缝隙,而后摇头叹了声,掩门退出。

  封闭的门窗宛如一座牢笼,隔绝了光,也隔绝了明琬爽朗无忧的笑声,唯余清冷的光从窗缝中投入,窄窄的一线,映在闻致深不见底的眼波里。

  姜汤已经凉透了,他始终没有抬头。

  第二日,小夫妻俩要入宫拜见太后娘娘。

  明琬一早就沐浴梳洗过了,头发绾成髻,略施薄妆,一对金镶珍珠耳坠晃晃荡荡挂在小巧白皙的耳垂上。论样貌,她算不得什么风华绝代的大美人,但胜在干净可人,不减少女的娇俏。

  闻雅拉着明琬的手左右看了看,微微蹙眉道:“是否太素了些?”

  芍药道:“正是呢!好歹是世子妃,身上却金玉都没有两件,奴婢本想给打扮得富贵些,夫人非是不依。”

  明琬小声反驳:“那些首饰衣裳太华贵了,穿着又笨重,不适合我。”

  “也好,太后娘娘素来不喜浓妆艳抹的女子,何况阿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,就算不施粉黛,亦有天然之美。”闻雅抚平明琬鬓角的一缕碎发,又从自己头上拔下一支并蒂盘花钗斜插在明琬髻上,笑道,“好了,正合适。时辰不早了,快去吧!”

  待明琬一行出了府门,丁管事这才转身面向闻雅,担忧道:“大小姐,您不陪着进宫么?世子爷那脾气,您是知道的。”

  闻雅坐在椅中,凝神绣一方帕子,柔声一笑:“我特意不跟去,也不让你们跟去,就是想让他俩多独处些。阿致和阿琬未见面就成了亲,彼此还生疏,正需要契机相互了解呢!”

  “原来如此。”丁管事恍然,“还是大小姐有法子!”

  ……

  马车已停在侧门,明琬提着繁复精致的裙裾上了马车,小心翼翼弯腰钻入车内,而后一怔。

  闻致也在车内。

  她原以为,闻致会单独一辆车。

  回神,她收敛多余的情绪,弯腰转身,在闻致身侧的窄位上坐稳。

  大概是为了适应闻致出行,马车显然经过改造,没有供人躺坐的横凳,只在闻致的木质轮椅旁放了一只绣凳。明琬坐下时,因空间有限,手臂几乎和闻致的挨在一起。

  明琬小心地整理衣料,规规矩矩坐好,尽可能不去触碰闻致。

  闻致眼底的疲色未散,冷漠疏离,宛如一座带刺的冰雕,对明琬的小动作视而不见。

  明琬觉得无趣,索性掀开车帘去看车外倒退的市坊街景。

  “你最好将车帘放下。”蓦地一个冰冷略沉的声音响起,吓了明琬一跳。

  她一时没反应过来闻致是在和自己说话,愣了会儿,才问:“为何?”

  闻致没有看她,凉薄的唇轻启:“若有人行刺,第一箭就该射中你。”

  没有起伏的语调,透着久经波折的肃杀之气,没由来令人发寒。

  明琬不明白会有什么人在闹市行刺一个身患腿疾之人,默声放下车帘,只觉车内越发逼仄,令人喘不过气来。

  一路无言。

  

—陪伴是最长久的告白—

长按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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